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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谦先生 | 做一个永不叹气的人

泰顺县文礼书院 文礼书院 2021-07-04






编者按

2020年3月29日,应迈醍传媒和全球商业伦理协会之邀,文礼书院院长季谦先生在“WOW课堂”做直播讲座,题为“做一个永不叹气的人”(点击文末“阅读原文”观看),现于本平台分享讲座文稿。

                

季谦先生近照

 

各位朋友大家好!很感谢迈醍传媒和全球商业伦理协会的邀请,今天来到WOW课堂,跟大家做一个演讲。这是我第一次参加这个课堂,所以在接受邀请的时候也想了一下,什么题目才比较适合。各位朋友散落在世界各地,什么内容才能让大家在这一个多小时里都可以有一些心得。我就从一个故事想到这个题目——做一个永不叹气的人。希望大家对这个主题感兴趣,我也尽量把主题里的意思传达出来,对大家有所贡献。



我辈须寻个不叹气的事做




这个故事是:明朝中叶的时候,有一个人叫做罗近溪——“罗近溪”三个字,写一下黑板吧,我从年轻时候开始讲课,都是写黑板,大家如果看惯了PPT,今天尝试着来回味一下你小时候的课堂风景。罗近溪原名罗汝芳,是王阳明的三传弟子,罗近溪的老师是颜钧——颜山农,颜山农的老师是王心斋——王艮,王艮是王阳明的受业弟子。从王艮到颜山农到罗近溪三代开出阳明后学的一个学派,叫做泰州学派。罗近溪是泰州学派的集大成人物,泰州学派由他而发扬光大。罗近溪在整个“阳明后学”中的地位是相当高的,牟宗三先生认为阳明后学有两个重要人物——凭什么说重要呢?就是对阳明的良知教有透彻的见识和阐发。一个是泰州学派的罗近溪,一个是浙中学派的王龙溪,号称“两溪”。

在一般人的印象中,罗近溪有两个故事很动人,现在讲的是第一个故事,就是“不叹气”这个故事。罗近溪曾讲述自己的生平,说他少年的时候,曾与堂兄去探问一位族祖(家族里的一位长辈)的病,那时候族祖已经病重了,看到两个晚辈来,心中颇有感受。罗近溪说这位长辈一生也相当勤勉努力,在当地算作荣华富有的人。但是这时候对这两个晚辈却频频叹气。在回家路上,罗近溪就问族兄,说我们的这位长辈一生如意,是大家所羡慕的,为什么到老却还一直叹气呢?请问族兄,像我们兄弟俩,将来如果读书读好了,考上科举,在朝为官,当到宰相,那到我们老的时候,会不会还叹气?族兄想了一想说,可能难免——难免啊,各位!还是难免于叹气——罗近溪就说,“如此,我辈须寻个不叹气的事做。”罗近溪自己说“予于斯时,便立定志了。”(参见《盱坛直诠》)

我年青时,最初看到这个故事,很受感动,虽然事隔几十年了,一直念念不忘。因为这个故事不只是罗近溪的故事,它在滚滚红尘的人间,是有代表性的,所以它有普遍的启发性,今天我就借用这个故事中的“不叹气”这个词语,把它当作是一个人生的理想,借用这个理想来跟各位分享一下我的心得。

刚才说罗近溪有两个为人津津乐道的故事,这是其中之一。另外一个也很启发人——因为罗近溪承继的是阳明之学,而且和王龙溪一样,是走高明透彻的一路。凡是实践之学到达高明透彻时,必有“境界”出现,从所谓的知行合一、即知即行而来的透彻,必透彻到所谓的“当下”的“圆顿”。所以,罗近溪和王龙溪在讲学时,常会表示这样的意思——“良知当下俱足”,“人人都是圣人”,“道就在眼前”。但这么高明的道理,听的人不一定信得过啊。有一次,罗近溪正与学生讲论,一个童子——未成年的孩子——端茶进来,端完茶之后又退出去。罗近溪就说:大家看到没有,这捧茶童子就是道。你看他从茶房把茶端到这里,过了三重门,爬了几层台阶,也没打翻一个茶碗,因为他做事时戒慎恐惧,这岂不是一个有道之人吗?——我们可以说:假如让圣人来端茶,也不外是这个样子,所以这个童子当下就是圣人啊。  

当然,我们现在可以进一步地来考察这些话头的意思,说“端茶童子是道,端茶童子是圣人”,原来是什么意思呢?至少可以这样说:端茶童子在这个时候他的“表现”与圣人一样,甚至可以再进一步说,端茶童子这个时候的诚敬之“意”与圣人一样。有人就会问,那端茶童子就真的是圣人吗?圣人这么简单啊?发这个疑问也是有道理的,不过我们可以这样解释:端茶童子这个时候表现的诚敬之意以及戒惧之行,是合乎圣人之道的。不过,我们如果进一步想,那他端完茶了以后又怎样?是否能持续呢?这就有问题了。我们可以说,那端茶童子的表现之合于道,是出于天机自然,但并不“自觉”,可以说是“暗合于道”。若要真合于道,常合于道,须臾与道不相离,则须通过一“自觉”与“工夫”。当自觉之工夫与天然合一时,就是真圣人了。罗近溪这时不是要向人讲解道理系统,所以先不分自然天机还是自觉工夫,说一句“端茶童子是道”,令人一番警醒,从而似有所悟,呈露端倪,得门而入。这种教学手法,就叫做“指点”——指点的意思就是当下把捉到一个场景,或是当下发出一种灵感,以此指示给人,来点拨人心。生命是活的生命,而生命的学问往往要靠这样的方式,有如拨云见日,让心灵乍现天光——这是古今中外的圣贤惯用的教法,应该是最贴切于实践之学的教法。当然,生命的学问,所谓实践之学,也可以道理地说,讲一套道理,系统分明,论证精确。善于听讲的人,善于看文章的人,也当下有所感受。我劝各位,面对生命的学问,要做一个善听者、善读者。不论是听讲,还是看书,要知道那些语言就是智慧,那些文字就是般若,善听者、善读者应该以生命迎上去,才能有所感受。有些人总希望他的眼前有个圣贤人物,可以对他耳提面命,当机指点,认为这样才够亲切,但那是可遇不可求的。所以,我们要活泼自己的心灵,常存所谓“愤悱之情”,则不管是亲面圣贤还是只读到理论,甚至听到一两千年之前的故事,我们都恍如亲临其境,接受到“指点”而有所“启发”。这样才是一个善听者、善读者,这样才叫“好学”。

讲了罗近溪的故事,点出“不叹气”这题目的来由。接下来,我想就着题旨展开,探讨一下其中涵蕴的意义,与朋友们共勉。这共勉的意思是:每一个人不要把它当作这是谁在说什么故事以让我们了解什么道理——既不是罗近溪在讲他的故事,也不是我在讲故事中的什么道理——每一个人都要把它当作这是自己亲身遇到的故事,自己要明白的道理。我们也要像罗近溪当时探了病一样,有一个问题梗在心里,然后立一个志——“寻一个不叹气的事做!”我现在的题目更进一步——“做一个永不叹气的人”。我在这个题目“永不”那两个字旁画了一道红线。什么叫“永不”呢?就是永远不要。什么叫永远呢?从现在开始到无限的将来,叫永远。自己反省一下,相信在座每一个人都曾叹过气,也曾经听过别人叹气。如果你有生以来到现在从来没有叹过气,那是很罕见的,而且即使以前没叹过气,也不能保证在你有生之年永不叹气。所以这个题目希望大家做一个永不叹气的人,你可以说这是一个理想,但是这个理想谁不要呢?谁不想做一个不叹气的人呢?应该每一个人都希望吧。不过,它总还是一个理想,我们是希望自己能够达到——这两句话里隐含了一个潜台词,就是——这容易吗?这可能吗?首先,我们要说不容易,假如容易,我们就不要费精神来谈论了,罗近溪也不必讲他的故事给别人听了,所以真是不容易!但是再问:它可能吗?回答是:当然可能。可能而不容易!面对这样的问题,我们怎么办呢?你是专门看到不容易这里?还是看到它可能这里?这就有关乎一个人这一辈子的幸福了!

当一个人在叹气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他是不幸的——小叹气就是小不幸,大叹气就是大不幸。本来,每一个人都希望自己是幸福的。那么什么叫做“幸福”的?我们只说不叹气,还不行。要进一步说“称心如意”——我的生命的表现、我的人生的遭遇,一切都令我满意,一切都是我本来想要的——这样,应该算是幸福了。这样幸福了,还会叹气吗?就不会了。但是人生如何而能如此称心如意,而且是万事如意呢?有一句俗语说“人生不如意事常十之八九”,不如意的事不是一半一半啊,是十之八九啊!称心如意是违反一般人生经验的。

那我们今天要讲这个题目,我刚才说,它可能是一个理想,但是这个理想是人人都想追求的理想,甚至进一步说,是人人必须追求的理想,如果不追求这个理想是对不起自己的,是辜负了大好生命。当你有这样的省悟的时候,你是不是应该马上愤然而起——“对,我要做一个永不叹气的人”——这里,我们后退一步,加一句“如果可能的话,我愿意。”而我们刚才说过,它是可能的。这可能的但却不容易,怎么办呢?着实令人难堪!但,如果我们进一步,说:它既是可能的,而也并不那么困难,甚至可以说是容易的。那请问:你做不做?回答最后这个问题,就要回归到每一个人你现在当下的感受了——这个感受,你如果感受得真切,你就会立一个志——建立起一个心灵的方向——你的人生就走向这条路了。假如你现在的感受是清明的、是可喜的,孟子说“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那“善”,是你想要的,那善是真实的。假如你的心灵感觉到你有一种必须追求,而又愿意追求的方向,你会一心向往于那个方向,走向那条路,那条路是什么路呢?那条路就是清明的、真实的、可以说是有意义的、有价值的、对得起自己的路!甚至不只是对得起自己,对得起自己——修身,还对得起家人——齐家,更对得起国家——治国,对得起世界——平天下!假如是如此的路,为什么不走?当你有这样的志向,你才真的有路可走了。路就是道,这条路就是你的人生之道啊,认清了这条路,就是孔子所谓的“志于道”。所以,志于道不是要你立志去做什么难以完成的功业,去追求什么虚幻高远的理想。志于道的道,就像罗近溪所说的“捧茶童子是道”——就在眼前,就在当下,就在你的心有所感受处——那就是你人生的路。要不然的话,人生是没有路可走的——哦,世上的人,不是都在走他的路,都在奋斗吗?怎么说没路可走呢?但我们是否再想一想,那算作路吗?意思也就是说,那是一个人他必须走的路吗?那是一个人甘愿走的路吗?那是一个人自己明明白白地决定要走的路吗?那是值得一个人永远走下去的路吗?各位,往往不是!每一个人都活着,都在做事,都对他的人生有所期待,就好像刚才那个族祖,他也相当有志气,他也很努力地做了一些事业,赚得许多资产,但是那是清明的吗?那是必然的吗?是他甘愿的吗?是他明白的决定吗?等等,等等,这些问题,一定要想清楚,如果不想清楚,你的志不算志,你的道不算道,则走向何方,自己都茫然,这是对不起自己啊,对不起自己的生命啊!

生命之事很现实,有就有,没有就没有。而生命之事又很内在,要自己来——志要自己立,路要自己走,这是每个人很迫切的事。所以,今天我们所要讲的,希望落实一点,落实在我们的生命中,就是——如何去做。如何去做,是每个有道者、有志向的人,也就是一个有智慧的人——其实应该说每一个人——自己就能够知道应该怎么去做,不需要再讨论,不需要再教导——别人教的,不算数。但是我在这里还是把它铺开来成一个系统来说,或许会觉得比较有把柄可寻。我用一个很简单的系统,就是用“过去、现在、未来”这三个阶段来说——我们对过去应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对现在、对将来应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最后一个附题,它虽然已经包含在过去、现在、未来里面,但单提出来,表示重视——就是对子弟,就是对自己的下一代——再扩充开来,对自己的家族——再扩充开来,对整个社会对整个世界的未来——都要来这么一个自问自答:你过去是怎么面对的,现在要怎么做,将来可以有什么样的期待?这样总和起来,我们大概就可以把我们的人生过得让自己比较满意。持续做下去,就能少叹气,做到彻底,就会是一个永不叹气的人。

这样,对过去,对现在,对未来,我列出三句话,作为重点提示,本来我在想这些题纲的时候,随着当时心意这样写出来,后来看一看这三句话——“不怨天不尤人”、“过,则勿惮改”、“知其不可而为之”,这三句话,居然都出自《论语》。这当然也是很自然的,因为儒家对于生命的关怀是有普遍性、有必然性、有永恒性的,而《论语》这部书是儒家最高的代表作,所以从那里有无尽的智慧可以一直被我们所汲取。现在我就用这三句话来展开我的论点,这只是我一时的感触,不敢说已经阐明全尽——这几句话的涵蕴是说不尽的。所以,大家听了我的说法,不必一定就限于我的意思,大家可以有自己的体会。



对过去,不怨天不尤人




我“对过去”用一句话表示,就是“不怨天,不尤人”,在这个不怨不尤当中,就涵有不叹气了。对过去不怨不尤,我们可以这样说,是对于过去的你——就是你本身以及你所遭遇的一切,要“概括承受”——有些企业收购别的企业,总会在一些条件上拉锯,但最简捷大方的方式,是“概括承受”,用俗话说,就是“认了!”那现在的你,对过去的你,你不是去吞噬,也不是去并购,现在的你就是过去的你累积起来的,所以我们对于自己的过去应该怎么办?这是非常简单的事啊,每一个人都知道办法,就是你要“概括承受”,认了!谁肯这样对自己概括承受呢?很少的!只有一种人可以,哪一种人?明白人。他明白了,明白了什么呢?明白现在的我就是过去的我的累积,明白这一个简单的逻辑。

对于过去的自己,假如你认为你对过去都是很满意的,于是你认了,很顺当啊,那要恭喜你,从过去到现在,你是一个幸福的人。如果对过去有所不满、遗憾——所谓“不满”“遗憾”,就像一个圆圈有了缺口,有缺,就是不“满”,有缺就有憾,人生遗留下这些“有缺之憾”,叫做“遗憾”。如果不愿意接受这个不满和遗憾的人,会有一种心理的反应——想保护自己的完整,于是会排斥那不完整,但那不完整已经摆在眼前了,深入骨髓了,想排斥,是排斥不掉的,于是心理会产生一种压迫感。为了解除那种压迫感,于是遇到机会就想把那股不平之气推出去,那就形成了人间一种常见的现象——抱怨。抱怨什么呢?抱怨天、抱怨人——总之,都不是自己的错——叫做“怨天尤人”,俗话叫做“倒垃圾”。许多人以此来宣泄自己的郁闷,从而得到一时心理的安慰。但人人自己都知道,问题并没有解决,只是把你应该概括承受的不完满,转嫁给老天,转嫁给其他人而已。而人人也知道,老天不会接手,别人也不会接手。到最后,还是自己要承受。但为何当初不承受呢?因为你以为抱怨一下,就解决问题了,你明知那是自欺欺人啊!所以,孔子以他的德慧洞察,教导我们要:“不怨天,不尤人”。这表面上看起来,不是违反常情吗?这如何做到的呢?接着,孔子掀了底牌:“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下学而上达,是孔子的工夫,知我其天,是孔子的境界。古注解“下学而上达”,说是“下学学人事,上达达天理”,所以,不怨不尤,不是心理的自我安慰,而是由学人事而达天理的工夫所支撑的。下学而上达,是能够不怨天不尤人的根据。“知我者其天”是孔子的感慨,或许只有老天可以知道他的心意吧——这一句话里面还有一个意思,就是既然孔子意识到天知自己,可以想见孔子也仿佛能知天,孔子与天地有相知之谊!但孔子所知的天,其实也不离人啊——人之道,本来就是天之道,所以天之道不就是人之道吗?这样才可以“下学上达”而“不怨不尤”。从这里,我们感受到,不怨不尤的意义之深远。假如对人生的意义、对天地的道理没有清楚的认识,难免人都会有遗憾,都会有不满,都会有怨尤。所以我们可以这样讲一句话——当一个人,或者直接说我们自己吧,每一个人自己对自己的过去有所不满、有所抱怨的时候,立即要警觉:自己的生命不在道上了,自己的生命已经背离了天地之道,背离了人生应有之道了——要这样警觉。

这样说,未免太难了吧!这里,我们可以用另外一个道理来让这件事容易一点,先不说要“下学而上达”到“知我者其天”,才能够不怨不尤。先不这样积极地讲,我们可以从消极面来看,是否可以让我们做得简易一点?从什么消极面讲呢?我提出一个观点,就是庄子——庄子是道家,道家总是容许往消极面看世界的,对过去,我们消极一点也比较没关系。道家怎么说呢?庄子劝人要“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这是一句很有智慧的话,能够让一个人轻快地处理他的生活中所谓的不满和遗憾。我们现在使用“无可奈何”一句成语,出处很早,就是出自《庄子》。你对它没办法,叫“不可奈何”。我们要对自己的过去“知其不可奈何”,这过去的自己,包括什么呢?包括你的出生——从环境上说,你出生在哪时?哪地?什么样的家庭?你的人种、你的国度、你的时代,还有从本身上说,包括你的性别、你的长相、你的个性、你的生理心理和性情等等种种的禀赋,这些一出生就不知道是谁决定的。西方存在主义者说,我们是还没有得到我们的同意,就已经被“抛掷”到这个世界上来了,也就是你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是怎么来的。在你来之前,是否有人跟你商量过,是不是得到你的允诺?至少你现在想起来是渺茫不可知的。既然没有经过你的允许,你就已经被抛到这世界,这是什么意思呢?这不是很严重的“无可奈何”吗?所以你出生的时候,已经不可奈何了。出生以后呢,你的环境、你的所有遭遇——人、地、事、物……各种憧憧往来,乘除加减,多的是不可奈何的啊。这一切的一切,到目前,到当下这一刻,都已随时间的流程而去,你是不能挽回,不可重来了。想一想,这不又是一个总体的“无可奈何”吗?这个时候处此情况下,我们怎么办?庄子提出了解决方案:“安之若命”——当然,这难免消极了一点。但也可以说,你只好如此了!如果在这点上不彻底地了悟的人,他想从无可奈何中奈何一下,那必定要“自讨苦吃”的——千万不要做一个自讨苦吃的人。

有许多人会抱怨,抱怨什么呢?太多了——抱怨自己、抱怨家庭、抱怨社会……其实总加起来就是抱怨“命运”——对那个“不可奈何”的“命”,而生怨气——它已不在,而你还抱着它不放,你看,这不是自找麻烦吗?——这个“命”字,一般来讲有两种意义:一个“命令”的“命”;一是“命运”的“命”。现在这个“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的命,是“命运”的命。从某个意义说,“命运”也有“命令”的意味,只是那个“命令”从哪里来,是不可知的,孟子所谓“莫之致者,命也”,这种命,就是一般说的“命运”。“命”还有另外一个意义,就是《中庸》所说的“天命之谓性”中的“天命”之命,这命不是从“命运”说的命,而是从“命令”说的命。这个命有积极的超越的意思,是创造万物之功能,也是道德心性之本源。万物之生,人性之善,都是天道所命令而成的。在中国学术传统中,说到“天命”,除了《孟子》的“莫之违而违者,天也;莫之致而致者,命也。”和《中庸》所说的“天命之谓性”之外,还有一个孔子“五十而知天命”的天命。因为“命”有两个涵义,所以这个“五十而知天命”的“天命”中的“命”,有人把它解释成“命令”的意思,所以“天命”就是“天之所命”,就是所谓的“天职”——老天赋予人的职责。孔子到五十岁就明确肯认人生之天职了。但有另外一种解释,我认为更深刻,就是以“命运”的“命”来解“五十而知天命”的“命”。孔子到五十岁的时候就知道一切的人生遭遇都是“天命”——天地人间,造化作弄,不可推诿的命运。“知命”的意思就是对于天地、人生所造成的一切,都领悟了其意义,而概括承受,这叫“知天命”。

各位,这更不容易啊!如果知道人之为善乃天职所在,将此天职尽情表现出来,无愧天道,这客观地偏向理想而说,这意思还比较清楚,甚至到五十岁要做到这地步,还比较有可能。但如果从“命运”讲,就不能只是客观理想地说,而是要将现实的生命牵连在一起说,那知命,是“尽义而后知命”的“知命”——既已在主观上尽情地尽了我应行的道义了,但在客观的现实上仍不免还有诸多遗憾,那些遗憾,便只好归诸于“天命”了。这时,人生与世界的主、客、上、下、内、外、什么是可为、什么是不可为,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有一种洒然顺适的情操,那才是“知天命”的境界啊。所以要真正完全地了解完全承受你的命运之命,必须先了解你的天职之命,尽到天职之命,而进一步再了解对于天职之命在命运之命中的实现,是与心理的期待相顺的呢?还是相逆的呢?——一般人的心态,如果遭遇跟期待相顺,就认为是命运好,跟期待相逆,就说是命运不好——但在“行道者”眼中,不论相顺相逆,亦无喜,亦无忧,把命运之命往上提,融化在上天给予的职责中,知命且安命,我的仁义之德与造化的命运捉弄,一体而化,这也没有违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的洒脱啊,这种积极的“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或许才是孔子“五十而知天命”的旨意吧!

我不敢要求人人以孔子为标准来说“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我们现在可以先讲消极的意义,就是明白:命运的安排本来就是如此,这个时候你要做一个不叹气的人,就不管你乐意不乐意,你暂时要承认这个问题。也就是,即使没有儒者的“德慧”,你也要学一学道家的“聪明”——所以,我想请聪明的你,在这时,立一个心愿,就是:从今以后,对于过去,不再叹气、不再抱怨。对于你的禀赋、你的遭遇——你有的是什么样的父母、什么样的兄弟姐妹、什么样的亲戚、什么样的朋友,甚至你遇到什么样的同事,什么样的家人,你赚钱,好过日子,还是你赔钱,难过日子,你风光,朋友奉承,还是你憋屈,没人理睬,种种种种,你要下决心,对此一切,都不叹气。做得到做不到?希望我们至少先认定:它是可以做到的。

我对于我的一切都承认“那是我”,这不就完了吗?你要完全明白一个真理:你对你曾活过来的过去,你是一丝一毫都抹不掉的,你只好全部承受:这就是“我”。这必须要相当的勇气啊,但,你没勇气也不行,这是不可以逃避的——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谁想逃,就准备得“忧郁症”吧。所以,凡是对过去唉声叹气,还要对别人讲我过去就是怎么样的不幸——讲这些,以为把垃圾倒一倒,心地就干净了,殊不知,平白污染了世界,而自己也依然不清净。常讲这些过去的悲苦的人,就是一个懦弱的人,不负责任的人,他连自己都承担不起。所以,概括承受吧!这是唯一的路,没有别的路了!

何况,假如真的过去有让你烦心之事、不顺利之事,你一路走来,充满起伏、波折,这也未必是坏事——你不承受,当然是坏事啊,但你承受了,不一定是坏事。有一句俗语说“浪子回头金不换”,每一个人的人生都是独一无二的,那些浪子的幼稚与苦痛,如今“幡然痛改”,反倒成为人生的丰富的内容。你能如此旋乾转坤,把它成为你人生的丰富内容,你还会觉得越多的挫折、不顺,越多本来不满的遭遇,原来可以让你更深刻地了解人生,了解天地之道。所以,对过去,我强烈建议大家都来遵从孔子“不怨天,不尤人”的教导。你怨尤了,也没有用,徒增他人与自己的痛苦,你也只好如此。不要嫌这样好像有点“阿Q”,但那安于命运的无奈,无形中也帮助了天地的运转,至少没有去干扰天地,你也是在“积阴德”啊。当然,我们最期待的,你能进一步受圣人之教。圣人之教,是真实而阳刚的,不是阿Q式的、猥琐的,是通于天地,通于过去、现在、未来,然后平平放下的安然自在,这当然是一种境界。不过,务必要记住:它是可能的。



对现在,过则勿惮改




好,我们接下去讲第二阶段,就是对你的现在,要怎么办?对现在,是要重新负起责任。每一个人在每一个当下的生命都是崭新的,都是希望满满的。有新的生命、新的希望,其实也可以说,有新的责任,要负起你应有的责任。那怎么负起呢?简单地说,就是从天理而行,用阳明的话来讲,就是“从良知而行”,用白话来说,就是“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这里必须强调一下,这个“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是道德意义上的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什么叫道德呢?刚才不是讲“人生之道”和“天地之道”吗?又讲“良知”“天命”吗?人生之道、天地之道其实都在天之所命的良知里。所谓“良者,善也;良者,常也”,“良知”就是知善知恶,而且常常知、永远知。你常常有对于“善”的自觉,有对于“善”的体悟,另外一面就是对于“恶”的警醒。当有所觉醒的时候,一个人能够在当下承担起自己,不欺骗自己,善则为,不善则不为,才是对自己生命的负责。

有人说,良知、天理,离我们很远呐,我又不是圣贤,我是一个凡人,而且以前也没有受过教,也没有立过志,也没有下过工夫,我怎么可以从现在开始就能替自己负起责任了呢?又说:你说我的良知会知善恶,但我假如没感应,不知道什么是善的,什么是恶的,怎么办呢?——其实,这个问题很多人一时都会想到,这个问题也老早被阳明的弟子提过了,而阳明也解决过了。怎么解决呢?就是说,你不要先想去求一个完美的“圣贤之德”、“天地之道”,认为如果不能尽知人生之道,你就不能走出一步。你不要那样想,你应只问当下你所知道的,你不要去想那个高远的。就着眼前,每一人对着眼前的人、地、事、物,反回自己心中检察一下那起心动念,是不是知道是善的还是恶的?那也就知道是应该做还是不应该做了。你如果抬杠说:我如果真不知道,怎么办?其实阳明也可以说,你如果真不知道,那“不知者无罪”,你是没有过错的。你如真不知道,有两层处理的办法:第一,你不知道,就暂且不做;第二个,你真知道自己不知道,那你便会有心去求知道啊!在你还没有求得知道之前,你就可以先不做。但是,如果果真有人说,好了,我真不知道,我永远不知道,你拿我怎么办?讲这句话的人要自己想一想:真不知道吗?还是假不知道?阳明之所以提良知之教,是因为他认为每一个人其实都是可以知道的。进一步说,至少每一个人就着自己当下所知道的,就可以开始做“为善去恶”的工夫了——每一个人就着自己当下所知道的是对的,是应该的,就去做;就着所知道的不对的,不应该的,就不做。阳明说,这样你已经就可以有很多事情做了。等到你把这些你所知道的善都做了、不善都去了,到这个时候再来说,哎呀!什么是圣贤之道,什么是天地之道?你到那时候再问,还来得及呀。所以不要好高骛远,对于现在当下的事就按当下知道应该做就去做,不应该做就不做,只是如此而已。

虽然如此而已,但进一步,又有人会说:是的,我是知道的,但我常常是看得透,就是忍不过啊!——虽然“即知即行”这个教导很好,但是我明明知道,但我不行啊,我做不出来啊!明明知道善,我知道应该做,而我却没有力气做;明明知道恶,应该改,我也没有力气去改,我还是犯过。孔子在这里为我们提出一个可行的教导,叫做“过,则勿惮改”。人们做德业的工夫,有两类,刚才说做工夫有几个关口,第一关,是“应该不应该”的自觉,如果从这关,一下子即知即行,本体工夫境界,一齐并了,一了百当,这就是王龙溪所称许的“简易之教”。现在第一关都没顺利通过,常听有人说,我知道应该,但是我做不到;我知道不应该,但是我还是犯。为什么呢?因为人有习气,习气无穷,所以困难无穷。遇到障碍了,就要用工夫来“对治”,一关一关来克服了。王龙溪称之为“繁难之教”。 “繁难之教”虽是贬辞,但凡是人,凡是在现实中存在的人,谁没有习气呢?谁不犯过呢?所以,孔子“过,则勿惮改”之教,是很踏实的教导。这一教导,就给我们创造机会,让我们的生命,无论处于何种地位,都可以回归,回归于道。也就是让我们随时可以再次为自己而负责,以免长久辜负自己的本心本性——留下这个机会,指点这份可能,这是圣人对于凡人的同情与悲悯啊!我们本来都应自居为凡人,但是我们是永远的凡人吗?不是的,只是心能不够,或者推诿说习性使然。所以,要从一点一滴来改“过”——该做的要做,而没有做,这就是过了,要改;不该做的就不做,但是却做了,这更是过,更要改。第一类“简易”的工夫,说即知即行,直接从良知下贯,从天理而行,这是一个理想,这理想永不可忘却。但是在现实中,确实有困难,谁没有困难呢?在现实中,确实随处有过,谁没有过呢?所以,不要轻看“繁难之教”,这是作为人之存在的“宿命”。现在问题就集中在:对于“过”,怎么办?想来想去,也只有“勿惮改”一途,别无他法了。

你看这“勿惮改”的“惮”是什么意思?“惮”是恐惧、害怕。孔子说:“过,则勿惮改”,其潜在的意涵表示了:一般人是“惮改”的,所以才教人“勿惮改”,大家要立这个“勿惮改”的志啊!不要怕改过,因为任何人都曾有改过的经验,而那经验是爽朗的,是喜悦的,是可自豪的。而且一改,就立即“无过”了,顺着当下的无过,永远保持无过,就上提到“简易之教”了。如不能上提,落下来,有过,就再改一次,这就是《易经》乾卦的“九四,或跃在渊”之象。跃一下,跃一下,有朝一日,就可以“飞龙在天”了。怎么知道人人都曾有“改过”而有爽朗喜悦的自豪之感呢?从“捧茶童子是道 ”这一个故事可以知道,你总是有过“心地清明”的经验的,就在那一刻,你发现自己的真生命,你为什么不顺着那经验——也就是说你有一时一刻觉察了,做对了,你就顺着这个对,一直做,就成了。不怕有过,只怕不改;改了,立志不再犯,这样岂不渐渐可以无过了吗?这就是颜回的“不迁怒,不二过”之教。

但是谁能如颜回“不迁怒,不二过”啊?往往是有过不改,即使改了,还屡次再犯,虽立志宏大,过如野草,春风再生,还是难免。因为人生复杂,依照佛家的说法,人是“无明”所生,每一个人都是习气深重。“无明所生”、“习气深重”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人的现实生命是很驳杂的,脱胎换骨是不容易的。但是,儒家之教,指出:不论现实生命如何驳杂,在现实驳杂之中,有一种清明之意,也就是所谓“良知”,能够照察现实的驳杂——否则,你怎知现实的驳杂?假如说人没有良知了,人没有照察的能力了,那么人或许是等同于动物,或者等同于物。动物,我们很难要求它有良知;对于物,我们更难要求。但是对于人——人有人之所以为人的特殊性,孟子就是从这一观点来定义人性,从这一点来指点人心。所以说,心有“四端之心”,性有四目之德,才叫做人,要不然就是“非人也”。所以人是有一个超越的、可以照察现实的能力,而且是人人都有,时时都有,每个人一反省便自我觉察,自我肯认了。假如一个人他说他没有,那是自欺,而且欺人。所以一个人要为自己负起责任,就要说“我有此心此性”,“我当下就可以开始”。每一个人都要立志——我从现在就开始,随时警觉我自己,也就是随时去感受那良知的判断。即使生命复杂,即使罪孽深重,难免还有过,一犯再犯,没关系。有过,你的良知还是知道过,所以良知是永远在现实之上的——现实有过,知道,知道了,做不到,还做,其过又深一层,但这深一层的过,良知还是知道——过无穷,良知也无穷;过深细,良知也跟着深细。所以有人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道”就是良知啊,魔,就是过啊。良知再清明,"过"还是层出不穷啊。现在我们要说说“魔高一丈,道高十丈!”一个人如果没有这种了悟跟决心,他不是什么生命驳杂,而是一个怠惰的人——心灵怠惰的人,他到最后是对不起自己的。

我在书院中,有时勉励学生。我就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他就说,我是某某某。我说,你能不能为这个名字负起责任,把这个名字所代表的这个人活出来,活成一个人?有些同学一听,当下就真有所领受。每个人随时都应该自己叫一下自己的名字,自己回答一下,让你知道那是你自己啊!刚才说,你对过去要概括承受——替过去的自己负责任,从现在开始,要替自己每一刻负责任。负不起责任,没关系,再改再负,跌倒了,再爬起来,永远相信自己是可以改过的。而且,你每一次的改过,不是回到原来的你,而是你已带着你的生命,在意义的宇宙中前进了一步。

当然最理想的状况就是颜渊的“不迁怒,不贰过”。你说它是一个理想,对,它是一个理想。那你说既然是理想,就不落地不现实,也不对。什么叫理想?依理而想,所以叫“理想”,就是照道理而思考。什么道理?天地的道理,人生的道理。依照天地、人生的道理而想,不仅去思考,而且去追求。而这个天地的道理人生的道理,我们说它是纯粹的存在,属于生命的清明层次,在这个清明的层次上说理想,但难道理想的意义只是这样而已吗?这是理想的第一层意义,是狭义的。真正的理想是什么呢?真正的理想是我们既说依道理而想,而这个道理是什么道理呢?这道理既是存在而它又是具有活动力的,它会时时从生命深处升起来,检查现实的复杂,改善现实的非理性,使现实回归理性。所以这个理想的道理,是包含超越跟现实两界一起考虑的道理,能将理想跟现实合起来思考,做一个恰当的决断的能力,才是真正的理想。所以真正的理想是要“实现”的啊。在哪里实现呢?就在每一个人的“现实”当中的每一刻实现。想要为自己负责的人,如果不了解这个道理,不以这样的道理作为人生追求的目标,他不能随时以这种清明的心来面对自己——当你对于良知之知而没有什么感受的时候,心地就不清明了,不清明,就是昏暗的,整个生命是昏暗的。整个生命如果是昏暗的,那么作为人的意义就丧失了。作为人的意义丧失,那么他——我们说他还是活着啊,但是他为谁而活,他活的意义在哪里?我们就可以问这个问题,他是顺着习气而活,他是顺着时代的潮流而活,是人云亦云而活,当这样的时候,他就不是为清明的生命而活,也就不是为自己而活,这个时候我们就只好称他为“行尸走肉”了。这样的人,纵使他活得也很努力,但是问他在“做什么”?不知道!问他“为什么”,也不知道!当这样的时候,人是很可悲的。但是,人往往如此——每个人自己反省一下,就会有这种无奈之感了。那怎么办?就刚才所说的,回归每一个当下,要问自己“知道吗”?问了这个问题之后,自己立刻可以回答:知道啊!善的就做,不善的就不做,这叫做为善去恶,这不是当下可以知可以做的吗?所以,良知之教,不只是一个理论,有过,则可以改,也不只是一个理论,而且做起来也并不困难的。刚才说习气总是挡着,总是知善不能行知恶不能去,真有所谓习气挡着吗?我们可以试看看,从现在开始。

我常常跟学生说,当你在听这些言语,或者说当你在读经典的时候,你心中是不是有一股清明之感?他们往往说有。那么那清明之感,你是不是可以相信,你是可以为善去恶的?往往说是。那么,离开课堂放下书本了,是不是可以这样做出来?嗯……他们就有一点不敢——不敢自信了。那么我说,你能不能立个志,做看看,先试着做看看。所以,我们呐,人呐,是很可悲的,本来就可以很容易做到的事,但是有时候显得很困难,很恐惧,还要别人加上一句安慰的话:“做看看”。真正的教导应该说:“你,立刻可以做到!”而且真正的学生,每个人也要对自己说“我,立刻可以做到!”随时都要这样说,这叫“念兹在兹”,这叫“朝乾夕愓”,这叫“或跃在渊”。所以话分两头说,你一定可以做到,随时可以做到,永远可以做到,这是一头;另外一头说,假如还做不到,还有过——不管是不够的过,就是有善不能做,这是不及之过;有时候是有恶却做了,这是太过之过,这“过与不及”,都是过——那么,允许有过则改。但是一个人,你改的速度快不快,力量够不够,那就是有关于一个人的根器高与低的不同了——其实,不是根器问题,因为人性是普遍的,而且刚才说过“魔高一丈,道高十丈”,没有过不去的坎,没有不能改过的人。所以,我宁可把它说成是对幸福的追求乐意不乐意的区别。意思就是说,改得快,改得彻底的从此幸福,为什么?这个生命是他的,他为他的生命负起责任,负起责任的意思不是一般说的万事如意,在命运中怎能万事如意呢?真的万事如意,是一个人做到了他应当做的。那“应当做的”,其实也就是他想做的,他做了他应该做的,我们说他会“心安理得”,他做了他想做的,我们说他是“自由自在”的人。心安理得,自由自在,不是最深最大的幸福吗?而且那幸福是因为自己生命的发用而得来的,所以那幸福是操之在我的,是稳定的永远的,这才是真幸福啊。

儒家就是要教导人人做成这样幸福的人,方法很简单,很实用:就是在每一刻,做到自己应当做的,已经就对得起自己,假如一时还没有做到,那么下一刻,就要对这一刻的“没有做到”概括承受。愿意承认自己过往的过错,而且愿意再改,这样一点一点的前进,每一点每一滴,随时心地都尽量保持清明——这一个人,即使未到纯熟,未成圣贤,我们就可以称他为“君子”,称他为一个“有德者”,或“向往于德者”。立志成为一个君子,做一个有德者,是每一个人对自己的责任。放弃这个责任,他所对不起的,不是对不起家人,不是对不起社会对不起世界,他首先对不起的是自己!

既然说到幸福,我们可以再进一步说,假如我这样做,我是不是万事如意?先不想那个结果,先想你的责任,尽到责任了,至于回报来不来,这不是你要考虑的,如果要考虑成果再尽责,那么,这是有条件的,是条件交换,不是真正诚恳的尽责!所以,不是真正的有道者!当然,人情上难免希望有道者,必有相应的福报,如果是一个有道者,他的命运居然穷苦潦倒,那是令人不安的,只是一个真有道者,不计较罢了,一计较,他的道就不纯粹了。不过,我现在从庸俗的角度来讲,其实,也没有那么悲壮。试想,在正常情况下,一个有道者,还会那么坎坷吗?至少我们首先可以说,他的命运会有相当改善的。为什么这样说呢?我常举例说,假如你认识一个人,他只做他应该做的,他诚恳待人,不求回报,那么,请问你愿意不愿意交这种朋友?每个人都说愿意!而且每人都对他有信心,这一种朋友一定被大家所尊重,做起事业吧,大家也喜欢跟他合作。这样,这个人是成功的几率比较大还是失败的几率比较大呢?大家都知道,他成功的几率是比较大的。所以,假如世间对有道者的回报,不能够完全相配,但是一个有道者,当他行道时,在主观上,他已经心安理得,有自由自在之福了,而在客观的现实环境里,他如意的机会也是比较大的。所以,请勿担心,一个有道者的福是有双重保障的。孔子说:“人之生也直,枉之生也幸而免。”难道担心有道者没有相配的福,而去做个小人吗?小人就更有机会得福吗?小人在主观上,他是看不起自己的,在客观上,他得福的机会也不见得比较大,人何苦不做君子,而偏要做小人呢?现在一般人都期待我能够交到君子朋友,但是很少人反过来想,我是不是可以成为别人心中这样的朋友。当然,我这样讲,又是用功利来吸引人啊,这本来是不应该的,但是,天理也在这里啊。《易经》乾卦文言,解“元亨利贞”的“利”字,说:“利者,义之和也”,什么叫“利”?就是有和于“义”,要与义相合,才有利。“和”就是顺当,道义做的很顺当,就是一切按道义而行,便有利。我从纯粹的道理和复杂的现实两方面解说“行道者有其福”,来鼓励人,也鼓励我们自己,每一个当下,念兹在兹,勇敢地面对自己,勇敢的面对世界。不要恐惧,不要害怕,不要怕人生艰难。纵使遇到人生的艰难,不论内在的艰难,还是外在的艰难,人生也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把握每一个可以积德修福的机会,也就是,每一个当下,要“过,则勿惮改”,随时改过,随时恢复心性的本然,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人生走向光明获得幸福的机会。



对未来,知其不可而为之




因为你知天命,既知道天地的道理之清明性,又知道天地运作之复杂性,可以将人的清明性和复杂性同时把握,也可以说同时概括地承受,这样,不仅对过去不叹气,对现在,也不叹气,而当下的延续,就是未来,当然对未来你就可以期许一个清明的人生了,到老就可以不叹气了。虽然未来是过去和现在的延续,做人做事的道理没有两样,但既然分出时间的阶段,我们这里也提出一个把柄,一个可行之道,供大家参究——我也提出一句话,就是《论语》里说的“知其不可而为之”。这句话不是孔子亲自说的,是一个隐者对孔子的评论。“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子路有一回夜宿于城门外,清早要进城,那守门人问他:“你从哪里来?”或者翻译成“你跟着谁来的?”意思是“你的师门出自哪里?”子路回答是“孔子”, 这个守门人就说了:原来就是那个“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人啊?可见这个守门人,不简单,后世注解家称他为隐者,隐者都是智者,都是高人啊。这句话虽然不是孔子说的,但是我们也可以把它看成是对孔子的一个很恰当的评论。尤其是以一个道家之徒的立场这样说,是既合乎道家的身份又能够讲出儒家特质的一种说法。当然这句话也是消极的说,反正道家都是消极地说话。“知其不可而为之”明明已经知道事不可为,而还是要去为——为什么道家人物会讲出这样的话呢?因为道家人物都是智者,显聪明相,他们能够盱衡时事,就是他能够放眼天下,观照时局。不过,他们看天下时局,是现实地看。或许他们也希望天下有道,但是现实往往是“天下滔滔,礼崩乐坏”,他们及早感受到道已经不能复行于天下,于是采取避世的态度,隐而不出了。但儒家的行止不同,孔子还是汲汲于行道。孔子行什么道?一般人都说孔子要复周礼行周道——其实这句话也不是不对,但是我们要进一步说,孔子难道是执着于一个“周”吗?所以我们可以进一步说,孔子看出夏商周之礼是代有损益的,而孔子还看出那损益当中还有不可损益者在,那就是“虽百世可知”的一面。这就指出了礼乐之中有的永恒性,现实的表现可以有多一点少一点的变化,而本有一种永恒之道贯穿于其中。所以,我们如果说孔子志在恢复周礼,这样讲不是不对,但是不完全中肯,孔子并没有对周礼起执着。譬如孔子说“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周公制礼作乐,而孔子说所谓礼,难道就只是这些礼品仪式吗?所谓乐,难道就只是乐器演奏吗?如果不是,那又是什么呢?所以孔子又说“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一个人如果不从内在的仁德而发恭敬之意,他还行什么礼呢?他行礼又有何意义呢?“人而不仁如乐何?”一个人如果不从内在的仁德而发协和之意,他还奏什么乐呢?他奏乐又有何意义呢?所以说孔子志于恢复周礼,从时代角度来讲,是可以的,但是孔子心目中的周道,确有一个内在的意义,就是仁德啊。那么现在呢,我们说孔子是周游天下,志在恢复周道,而说“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一批隐者呢,就是看出周道已经败坏了,已无恢复之可能,或者进一步说人间已经无道了,他们奉劝孔子说:你希望人间有道,那是不可能的,所以请你跟我们避世去吧。那么孔子怎么回答呢?孔子说“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孔子又教子路告诉隐者,说“道之不行,已知之矣”。道不行,也可以说周道已不可行,也可以说仁德已不可行,或是整个人生之道己不可行了。也就是很难在现实中再恢复,也可以说道很难再传播,孔子说:这些,我都已经知道了。那么隐者会说,你知道了,怎么不跟我们一样隐居去啊,你还这么急急忙忙,图个什么啊?所以就说孔子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

我们刚才说对过去所有一切要概括承受,不怨不尤,对于现在每一个当下要从良知而行,过勿惮改,那么对于未来呢——未来既是过去和现在的延续,那么要知道未来,应了解过去和现在,既然过去和现在有一个共同的道理,我们说未来也应该没有别的道理,也是持续这两件事,永远不怨不尤,永远当下如理,如果这样的话,就能“理得”而“心安”,而幸福之保障已在其中了,因为这样的人生必定会比较顺利。但是人生真的能一切顺利吗?即使我们不是处在所谓礼崩乐坏的时代,比如说我们这个时代还算清明,总是不可能万事如意的,何况如果时代不清明呢,如果社会人心败坏呢?人类总是处于这种状况,所以从古以来啊,没有一个清明的时代,没有一个完全如意的环境。就家庭来讲,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没有一个家庭是完全如意的。就你的事业来讲,你所在的单位、公司、团体,即使领导人精明,同事有才,也不可能万事如意。所以每个人对于自己的将来,都要有一种清醒,先有一种觉悟。什么觉悟?就是“知其不可”。不要对未来太乐观,人生的艰难随时都在的,现在已经晴时多云了,将来或许更为风雨飘摇颠沛流离,都不一定啊。所以对生命负责的人,应该及早炼成一种修养:对于未来,可以说不抱任何期待,也就是说,对于所谓的命运,不抱任何期待,他不敢去想老天一定会眷顾他,求佛拜神,也不一定有用,总之要了悟——人生是艰难的,现实是复杂的,困难随时都会在不经意的时候冒出来的。所以,你想要找到清净的环境,你想要过舒坦的日子,门都没有!所以要“知其不可”。如此“不堪”的人生,岂不是毫无希望吗?其实,又不然,我的意思是说:你对于将来,还是要跟对过去一样,你现在对过去的现实既然可以不怨不尤,那对于将来可能面对的可怨可尤,也要先预备下一种消极的、对现实世界的一切有不怨不尤的态度。但接下去,在不怨不尤之上,你要有一个“而为之”的志气。“而为之”是“为”什么呢?当然是“为理想”啊。所以现实永远不如意,但是理想永远还存在在天地之间,存在在你的心灵之中,这样,“而为之”的基础就很坚实了。所谓“而为之”是为理想而奋斗,明知理想很难在现实中实现,明知现实中有许多的艰难困苦颠沛造次流离波折——当然假如你的命运很好,恭喜,但是每一个人都要为一切事先做准备。就好像一个有智慧又有能力的生意人,先有兜底的准备,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了。但是呢,教你这样既“知其不可”了,还要“而为之”,是不是叫你去跟命运抗衡呢?不是,不是这个意思,这个“而为之”的意思是,不是要去对抗那个“不可”,而只是照着你该做的去做。也就是说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至于它是不是会改变那个“不可”,会不会改变你的命运,会不会改变这个世界,这不是你能够预想得到的,也不是你可以要求的。各位,这叫“放下一切,成就一切”。对过去放下一切,我概括承受。对现在,我放下一切,我只是一念清明。对将来,我不抱任何希望,我只是告诉自己永远做一个我理想中的人,这叫“知其不可而为之”。这样,是人生最佳的选择,而且人生只有这种选择,别无他途。这是人生的道,也是天地的道,人生而合于天地的道,更是正道,大道。离开这条正道大道,去找其他的依违,都是小道,在小道上行走,想得到安稳幸福,都是自欺欺人,到最后会发现,门都没有,白费了一辈子。

那么我们现在说,那这样子我们只是为理想而奋斗,是不是现实都管不着了?我们又回头过来说一下,照顾一下现实嘛,安慰我们的心嘛,以免好像太孤绝了,太悲壮了,所以我们也要照顾一下现实。我曾经解释这一句“知其不可而为之”,我用另外一个观点来说,说孔子啊,对于现实,其实也不是真的就只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这句话怎么讲呢?我说孔子没有那么笨,我说孔子其实是“知其可而为之”啊,什么意思,就是孔子相信这个世界一定是可以光明的!这个人间的人心是一定可以改善的!不仅人心可以改善,世界可以光明,而且人人都可以成圣人的!事情是可以一帆风顺的。如果不是这样,那么孔子为何而努力呢?所以孔子固然可以说他一生为理想而努力,也可以说他一生为现实而努力。但是,孔子一生当中,我们从现实的眼光来看,还是不如意的。不过孔子是为了理想而奋斗,他难道就不照顾现实吗?不是,他为理想而奋斗,他只为理想而奋斗,而奋斗到哪里,那个现实就改变到哪里。现实虽然没有全部改善,但是经过他的努力,现实已经如如地改善了,孔子已经改善了他可以改善的现实!他就着他生命的轨迹,他周游列国,纵使没有治国平天下,他自卫返鲁,教授诸生,虽然不是三千弟子都是圣人,但是你安知没有“所过者化,所存者神”的感应?孔子尽了他应该有的责任,其实他也产生了应该有的效果。而且这个效果透过教育,一代传一代,到现在,我们还在讲孔子之道,我们现在还在期待我们每个人自己可以清明,我们还在期待家庭可以和顺,我们还在期待社会人心可以端正,当然我们更期待整个世界可以走向和平——这是永远的期待,我们现在还在期待啊,这个期待,跟孔子的期待,是一样的。如果两千五百年前,没有孔子这个人这样把人生之道彰显出来,没有留下这些惊天地泣鬼神的教导,当然我们也可以说,历史中的后代晚生也可能产生这些教导——我们当然也可以这样想,但是,那是不容易的!所以,孔子的心愿,我们用一个词来说——是——永恒的,孔子的生命是没有遗憾了。而所以如此没有遗憾,就只是这句“知其可而为之”,一个念头持到底。所以,从眼前的现实来看,从小心眼的人来看,孔子是知其不可,还做。但是从一个广大的心灵来看,不只是孔子,而是每个人,本来就应如此,因为天地本来就是如此。所以,到最后是,可不可,都在心中化掉,心中只是一片的坦然明白。所以,一个当下,就是永恒,这才是真的生命啊,这才是真的每个人自己啊!你做得到做不到先不说,愿意不愿意做,这是很重要的问题。你如不愿意做,不仅很难做得到,根本上,几乎不可能了,因为人类习性深重啊,习性,只有靠理想才能化解。唯有这条路了,没有第二条路,人生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各位,为什么不安安稳稳走下去,走它一辈子?为什么还要迟疑?一迟疑,两迟疑,很快的,叹气的事,就到眼前来了。即使一生如意,到最后,也难免临老叹气啊。所以,做一个勇敢的人,做一个坦荡的人,对过去不叹气,对每一个当下不叹气,一有叹气立刻警觉。对未来,当然你未来还没有到,你还不知道是否叹气,但是你可以想象到,像那个老者,那个族祖一样,到老来的时候,是不是回首一生而不叹气?前车之鉴,后世之师,我们有幸听闻这个故事,理应奋然而起,期待自己做这一个不叹气的人,而且是永不叹气的人。这个“永”字的意思,是从现在开始。



天地始者,今日是也




“从现在开始”这一句话很有意思啊。荀子啊——春秋时代的荀子,春秋时代就只有三个大儒——孔子、孟子、荀子——《荀子·不苟篇》中有一句话,讲得很深刻,说“百王之道,后王是也;天地始者,今日是也”。天地从什么时候开始?从现在开始。这当然不是自然科学地说,而是生命的地说。问天地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自己的生命来说,天地是从这个今日,从现在、当下开始的。什么叫“当下”呢?对每一个人的每一个时刻,都是当下,那什么是他的天地呢?他的天地开始了吗?从自然科学看,天地老早就开始了,但那是人人的天地,不是那个人当身的天地。如果问那个人心中的天地,应该另有开始的时候。那么,他的天地是不是从他出生那天开始的?可能这也不是问题所要的答案,因为如果问这时间问题,没有什么意义。所以荀子所谓“天地始者,今日是也”,说天地是当下才开始的。当下才开始,是说它在你知道它开始的时候才算是开始,也就是你真正的当下,才开始。那么什么才叫“真正的当下”?就是你张开眼睛看天地的时候,那时候才是天地的开始。那你说我们不是天天张开眼睛看天地吗?不是这个意思啊,不是用你的肉眼看自然界的天地,而是用你的心眼看心灵中的天地。是你生命中的天地,是你生命意义的宇宙。一个人在天地中,你的身份、地位,你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你应该成就什么样的生命格局——所谓“人格”,这才是你的天地呀。要不然痴痴茫茫的万物化生,跟你的关系是不大的,就是有关系,也是你跟天地互相的在顺与不顺当中,惊涛骇浪啊、随波逐流啊、浪生浪死啊,就是你如果还没有从人生的意义中明白过来,那时候的天地开始不开始,对你是没有意义的。所以天地什么时候开始?今日,今日就是当下,什么当下?就是你说:“我忽然明白了!”的那一刻。明白什么呢?前面这两句可以做一个参考点,所谓“百王之道,后王是也”。荀子号称“法后王”,这个“后王”有特别的意义,如果要知道后王的特别的意义,就要知道什么是“先王”,在中国哲学史上有这两个词语,我们可以这样说:孟子法先王,荀子法后王。那么什么叫先王?就是“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的尧舜,孟子劝人效法尧舜。而荀子法后王,荀子的后王是什么呢?是夏商周三代。所以说“百王之道,三代是也。”夏禹商汤文武周公,当然在尧舜之后,所以称为“后王”。从中国历史上说,尤其从政治史上说,这个三代是中国历史中各朝代的典范。荀子以一个大儒的见识,他主要关心于外王之道,治国平天下需要典章制度,所以把他的理想寄托在夏商周,因为典章制度的创设,是后来转精的。非圣人不敢作礼乐,夏商周都有圣人,尤其到周朝,礼乐制度更加灿然明备,统类周整。所以,所谓后王,不是现实上的夏商周,而是从夏商周圣王的表现所凝聚出来的政治理想。那么孟子法先王,孟子言必称尧舜,又是什么呢?也是法一个理想,称一个理想。儒家学问的大规模,可以用“内圣外王”来概括——孟子法先王称尧舜,是以内圣为主;荀子法后王称三代,是以外王为主。内圣是理想的内圣,外王是理想的外王。总之,儒家就是一个追求理想的学派。那么刚才我们说理想是什么,理想是依理而想,依照什么理?依照天地之理,依照人性之理。而人生于天地之间,活动于现实世界,所以真正的理想是必须把天地之道人生之道在真实的世界上表现出来。所以从内圣说,内圣可以包含外王;从外王说,外王必须本于内圣。所以,孟子、荀子,虽然从不同的方向来说圣人之道,但最后是可以合一的。荀子说“百王之道,后王是也”,其意思是将来百世之王,所以能成其为王,必须依照三王之道。也就是明白了实践了三代的政治理想的朝代,才可以称得上是一个真朝代。否则,都是虚幻的,自欺欺人的,不负责任的,不合格的。

所以荀子说,天地什么时候开始?今日是也。其实就是说,明白道理的时候就是你真正作为一个人的时候,你什么时候成为一个人,就是人生之理在你的心中明白过来,那个时候才是你的天地开始的时候。否则,你的人生也是虚幻的,自欺欺人的,不负责的,不合格的。我们今天说永不叹气,一个人怎么永不叹气?也可以说,从今天开始。那从今天开始,要概括过去,不要再为过去叹气;从今天开始,立个志,随时不叹气;这样,将对未来也保持不叹气,这样就能永不叹气。不过,叹气是很难免的,那么,请你警觉,在将要叹气的时候,立刻警觉,警觉你的生命一定不在道上了,你偏离了你自己的深心大愿,你对自己疏于负责了,要立即发愤而起,重回心体,重见天光。这叫“过,则勿惮改。”如果曾有那么一刻,改了一个过,便是你天地的开始,从此一路走下去,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只问理想,不问现实——不是不问现实,而是时时刻刻以理想来照顾现实,这样便能够真正做到“永不叹气”。



如何做好真正的教育




以上,是今天的主题,重重复复,大体讲清楚了,只是做与不做,是个人的事了。接着,我还要再附带讲另一方面的意思,这一方面,不只是关乎个人,而是关乎家庭,家族,甚至国族,人类。一个人除了为自己负责外,本来就要对他的家庭负责,这个家庭有其延续性,就是家族,而家族的扩展,便是社会国族,再扩展,便是世界人类。从家庭到世界,无论远近,都与自己息息相关,所以多多少少也要为他们负责。所负的责任越大,其生命的价值也越大。如果不说太远,至少对家庭和家族总是要负责吧?因为它是你的延续。但如何负责呢?最大的负责,就是想办法让他们也成个“人”,也有仁德,有才华,做人也永不叹气。那就要做好“教育”。尤其听众中或许有能力出众者,家大业大的人,更要为他的事业的延续性负责,就是要培养子弟。我这个附带的小题,就是“如何做好真正的教育”。什么叫真正的教育呢?是教他成为一个人,从人性做教育。这样讲还是很空泛了,我们可以落实下来说——在现代这个时代里,要对子弟,对接班人,做一种“融贯古今、会通中西”的教育。就是让我们的下一代,能够尽情地把他的人性开展出来。当然,人性的内涵无穷,无从定义,不过,历史上已经有所表现的,众所共识的,即使尚有些争论,但大方向总是没错的,大概就是不能轻易忽略的。这个大体上的方向在哪里呢?我们可以简略地说,有所谓的东方的文化表现和西方的文化表现。我常庆幸我们生在这个时代,是最幸福的,因为不管在地球的哪个地方,人们都可以同时面对两种不同的文化。这两种不同的文化,探讨起来,都是从人性而发。两种不同的文化发自于人性的两种能力,也可以说发自于人生的两种理想。所以这两种的表现,都是人人应该去追求的。我们中华民族在这个时代里面,本来就应该以这种完整的追求做为我们教育自己以及教育下一代的理想目标。现在如果我们自己想一想,我们所接受的教育,是不是这样完整的教育?假如不是,我们是有遗憾的。但是我们说,过去的,我们概括承受,而现在所可以开始的,在哪里呢?就是在这里啊!如果我们要有了见识,想要为自己负责,自己是可以从今天开始,稍稍弥补那遗憾的。而最最重要的是对我们的下一代,尤其你的下一代如果年纪还小,机会是很大的,只是你必须扶持他。古人说“诗礼传家”,就是要做人父母的,好好教导下一代,让他知书达礼,用我们现代的讲法是:“融贯古今、会通中西”“品德高超,才华卓越”,一般人的家庭,都应如此培养下一代,家族才有希望,何况家大业大的人呢?想要家业永续经营,怎可没有好的接班人?

根据统计,中国的中小企业随兴随灭,听说总平均只有三年到五年的寿命。古人说富不过三代,三代就是一百年,所以百年企业不多,但毕竟还以“三代”为标准。现在如果只有三五年,岂不是更令人觉得无奈、遗憾?有的企业,在创业的第一代就做不下去了,有的虽然可以延续到下一代,但如果没有把下一代培养起来,那么这一代虽然做得很好,而没有下一代来接手,依然难免无奈、遗憾。听说这是社会上许多成功人士共同的烦恼。当然,说要把下一代培养起来,让他不仅能继承,还要能发展。而继承要有哪些能力,发展要向什么地方发展?这些都是很大的题目,很复杂的问题。但是我们可以有一种很原则性的说法,就是,我们希望我们的事业能够合乎人性,能够对社会对世界对人类有所贡献,而且我们这一代没有做到的,希望下一代可以做得比我们更好。这样讲,固然是共同的愿望,但这样讲好像不着边际。其实,这样讲的意思就是稻盛和夫先生所说的“做人何为正确?”他讲做人何为正确,本来不只为修德而讲做人,而是为事业而讲做人。可见在稻盛和夫先生看来,做事业也是做人啊。假如做人没做好,那事业怎能开展,怎能传续呢?所以,为了家族,为了家业,都要好好培养下一代,而培养下一代,就要有好的教育,好的教育主要是要在做人上下功夫,做人,就是表现人性,所以,我把教育定义为“开发人性的工程”。

中国在一两百年来,有所谓的晋商啊、徽商啊,凡是大的家族企业,都很注重教育。现在各位企业界的朋友,如果事业要做得广大长久——广大是要做到覆盖全世界,长久是要永续经营,那就必须要有教育的眼光,要做完整的教育。所谓完整的教育,是要能够有清明的理想,有开阔的心胸,有广博的知识,有卓越的才华。综合起来说,也是个老生常谈,就是一方面要有德,一方面要有才,我们要培养德才兼备的下一代,才对得起孩子,也才对得起自己,对得起祖宗。

那怎么培养呢?当然很多人都有各自的看法,我有一个万无一失的可行之道,介绍给各位。就是你要让一个人,让你的子弟能够有德有才,那我们就需要以有德有才的内容教他,不是吗?那么有德有才的内容怎么教给他,首先我们要问什么时候教?那我们说要越早越好。在那比较早的时期,还不是表现的时候,我们就做“打基础”的教育。打什么基础?打下有德有才的基础。所以,教育之所以为教育,用一句话讲完,就是:“用有德有才的内容,在他受教育的最好时机,打下有德有才的基础。”那么,有德有才的内容是什么呢?这个有德有才是永恒之德、永恒之才,这种永恒的意义的内容,叫做“经典”。我们要传授给我们的下一代经典,让他有经典之德、经典之才,期待他成为经典人物。在什么时候?在他受教育时机最好的时候,怎么做?打基础。就是熟读多背,打下文化教养和学问才华的基础,这种打基础的教育,我称为“儿童读经教育”。

儿童,年纪小的时候,就是教育最有效的时机;经,经典之作,就是教育的主要内容,读,熟读背诵,就是教育的简便方法。这么小的年纪就读那么高深的书,他这个时候或许还不能理解应用,但先让他把经典吸收到他生命中,随着他生命的成长,日渐就能酝酿成熟。现在世界的教育不这样想了,整个世界一百年来的教育都不这样想了,是怎么想呢?都是“学以致用”,学了,就是要用,而用的前题,先要了解。这样,凡是学什么,就要了解什么,这本来没有错。但是我们如果把一个人的生命拉长来看,所谓“幼而学,壮而行”,把幼年和壮年,同时思考,于是就可以有一段是打基础的时候,一段是发挥运用的时候,这两段的临界点,大概在十三岁。十三岁之前是以吸收、储藏为主,然后长期慢慢地酝酿,十三岁之后他就渐渐的能理解、运用。所以儿童读经教育——在儿童最好的时期,以经典做教材,让他反复诵读,以至于熟悉背诵,就成为他一生德才的根基。将来不管他的才华往哪方向发展,将来做什么样的事业,总是根基已经打定,发展都无可限量。现在家里还有儿童的人,或是刚要生孩子的人,或是将来想要生孩子的人,请关注读经教育。我在这里就不多展开,大家可以在网路上去捜寻......(有老师端茶来)哦,这端茶的是道,他来提醒我时间快要结束了,按时结束,就是课堂之道。谢谢!有关于读经教育,我讲了很多了,请大家在网路上搜寻。

说到这里,我再用一个故事,来讲教育的重要性。尤其我们这次的主办方是“全球商业伦理协会”,可能在我们听众当中许多都是企业界的成功人士。我讲这个故事,也提供给各位去做一个关于“企业伦理”的思考,也就是关于企业家的“社会责任”的思考。

我讲的是特里萨修女的一生。特里萨修女,据她的传记,是十二岁的时候参加了儿童的慈善团,仿佛立下了要做慈善的心愿,十八岁的时候,就做了修女,后来就到印度加尔各答的教会学校当教师,后来成为那个学校的校长。不过,或许因为她所处的是个极度贫穷的地方,更激发她强烈的慈善心愿,她几度提出申请,要走出修道院去服务贫苦老病的人群,终于在她37岁的时候,才由教皇批准。大家都知道她的慈善事业做得很好,做得很大。在69岁的时候得了诺贝尔和平奖,一直到87岁过世。算起来,她做慈善事业整整50年。她逝世之后还留下了数以十万计的义工,在各国都有分支机构,特里萨修女是很值得敬佩的。不过呢,我对她这一生还觉得有一点遗憾,本来这个遗憾是可以免除的,假如她想到的话,是很容易就免除的。什么遗憾呢?就是她只做救济的工作,她没有做教育的工作。我曾经想:她原来也是老师啊,如果她在那50年之间,一面做救济的工作,顺便一面办教育,她只要用全世界十分之一的捐款,用她所带团队十分之一的精力,来做教育,而且如果采用的是刚才我所说的读经的教育,全人类文化的教育——经典不只是中国的经典,包括西方的经典,印度的经典,就是全人类的经典——做这种扎根的教育。只要从六岁做到十二岁,根基深厚了,以后将会人才辈出。我们看看,假如她一开始做教育,最初一批的孩子六岁,到她过世时,这批最初的孩子已经56岁,接下来,有四十几岁的,三十几岁的,二十几岁的,人才辈出,如果这样,她虽然过世了,她的精神更能够流传给下一代。而且那个地方——比如说她做慈善的印度加尔各答,就不会再贫穷了。但很可惜的是:她的精神那么伟人,她救助了那么多人,但是她过世以后,她的事业日渐淍零,那所注心的地方照常贫病交加,没有了时。为什么?因为没有人才。慈善,可能救一时,只有教育,才能救万世。

所以,我现在有一个愿望,希望成功的人士,既然要有心关注“商业伦理”,有心要负“社会责任”,当然,有各种的事可以帮助社会,但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做教育。现在整个世界都在做教育,整个国家到处都在做教育,我们还要做吗?如果要做,做什么教育呢?要做一种对人性有最深刻地开发的教育,就是做读经教育。我是很期待,从我们中国开始,读经教育可以影响于全世界,就是全人类对古典教育的回归。而所谓的古典教育,不是复古,乃是从人性出发,有“融贯古今、会通中西”的雅量。在教育的理念上是如此,在教育的内容上是如此,在教育的成果上,也就是培养出来的人才,也是如此。如果这样,不只是我们可以不叹气,我们还可以让我们的下一代,乃至于子子孙孙,都能够永不叹气。

最后,难免还要交待一下,罗近溪还有一句话,说:“仲尼临终不免叹口气。”这句话跟我们今天讲的主旨,似乎相反。那么,我们到底要不要叹气呢?还是要叹气?这问题有点复杂,但善听者,刚好可以用今天所讲的道理去解答这个矛盾。我现在且用一个特别的方式,解答这个问题:王阳明临终的时候,弟子请问遗言,阳明说:“此心光明,亦复何言。”朱子临终的时候,弟子请问遗言,朱子说:“艰难!”

我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各位!
 


问:
1、教授好!孩子现在读经,12岁,最近在家会经常问长大后的理想,请问教授如何引导?
2、我的孩子15岁,今年中考完后,可以专注读经,晚不晚?
3、“阿猫阿狗都能教读经”和“端茶童子是圣人”是否是一样的?

先生:前两个问题是孩子的方向问题,后一个问题是有关于教师问题,简洁地回答一下。

如果一个孩子能够问将来的理想是什么,这是一个聪慧的孩子,是很好的。刚才我们说的罗近溪的故事,他在12岁的时候就立志做一个不叹气的人,王阳明11岁的时候,尝问塾师:“何为第一等事?”,塾师说:“就是读书登第啊”,阳明怀疑说:“登第恐怕不是第一等事,应该是读书学圣贤吧。”如果你的孩子问将来的理想是什么?当然是学做圣贤啊。假如不讲那么高,就是要做一个君子之人,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好国民啊。但难道这只是理想吗?不,这也是真实,读书的目的本来就是这样。

所以,能问理想的孩子,很好。不过,他问的如果不是我们所说的理想,而是问将来的前途,就好像很多家长给孩子读经,还一直问孩子读经以后,将来有职业吗?能吃饭吗?如果考虑的是这样的现实,这就不是真理想了。其实,如果真关心现实,什么是现实呢?你要怎么在现实上更有成就呢?其背后有一个很深的背景——你有德有才啊。所以如果有人再问:读经,将来做什么?你就可以这样回答:“一个君子,有德有才,不怕没有前途。”不是吗?一般人也知道“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的道理,耕耘是耕耘什么呢?我们应把那耕耘上提一个层次——耕耘德与才——尤其才以德为本,有德者必有才——一个有德者,一定会追求他的才华,最后是“德才兼备”。但是反过来说,如果追求有才,那就不一定有德,到最后是“才德两失”。如果我们的教育只是在才华上着想,甚至只是在现实的成就方面着想,那就不一定能教出有德的人了。一个有才无德者,纵使有成就,我们可以说这是一时的,或者说这个成就也不值得尊敬。其实他自己对自己也不会满意的,自己都不敬重自己了,到最后,即使功名富贵,他还是一个频频叹气的人。所以问:读经做什么?答:做一个君子,做一个圣贤。

再来说15岁了才开始读经,晚不晚?这要看一个人对自己的期待。15岁才读经,固然在教育的时机上,已经是稍微错过了,但人只要活着,随时都可以开始的,“天地始者,今日是也”,读经能多读,固然好,多多少少读一点,也不错。五六十岁的人也可以开始读经,何况是十五岁呢?但是你要读多少,要由你个人的意愿决定。假如你一天读半个小时一个小时,那任何人都可以开始读。如果有心要成为会通中西文化的人才,需要有非常扎实的根底,那可能要多读一点了。总之,不会太慢的,最主要的是要看你的意愿与志气。

第三个问题,问:所谓“阿猫阿狗都可以当读经老师”的问题,这是一个阶段性的提法。什么意思?其中有两个理由。第一,是在这个礼崩乐坏的时代,在经典已经没落百年的时代,你要去求到一个真正能教经典的老师是不容易的,为了及早开始,所以我说任何人都可以教读经。因为教读经,只要是让学生熟悉文句,能够把经典放在儿童肚子里面,就可以了。至于将来的酝酿和发用,不一定是老师的事。在这个时代里,我们只要给国民一个基础,将来整个民族就有机会发展。所以不一定是文化很高深的人才可以当老师,我们是期待没有高度文化的老师教出有高度文化的下一代。这才是教育的希望——这是第一个意思。

第二个意思,我们说阿猫阿狗可以当老师,是站在正常的人性之下讲这个话,也就是我们相信为人父母和为人师长的,一般来讲,都是有爱心的,都是希望下一代更好的,很少恶劣的父母和老师是要害孩子的,所以,只要我们教孩子的是,有意义的学问,他们将来就有机会。所以,我们的教育,就是给出机会,当这样的时候,阿猫阿狗是可以当老师的。但是这句话,不包含“只有”阿猫阿狗才可以当老师,当然也不包含我们故意找阿猫阿狗来当老师。由阿猫阿狗当老师,是不得已而说的。假如能找到一个有德有才的人来当老师,有什么不好呢?我们恨不得请圣贤来做老师,不是吗?但是做读经的老师,他在教读经的时候,教学相长,他也将受经典启发,他也能长进,几年之后,就不再是阿猫阿狗了。

所以在推广读经的二十几年之后的现在,读经风气已经相当普遍,而且有人教读经已有相当的年数,这个时候,我们当然希望读经教师的素质能够更提升,但是也不可以坚持一定要有什么素质的老师,才能教读经,教育是不能等的,我们随时就要开始,轻装就可以上阵,“天地始者,今日是也”,以后再慢慢改善,这是一个时代的不得已,也是人生的不得已。总之,在世间做人做事,一方面要有很高的理想,一方面也要很切实,凡事在刚开始的时候,如果有不如意——“过,则勿惮改”,这样也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下一代。说不能等,但是也不可以固步自封,所以在理想中前进,在前进中把理想渐渐地实现出来。本来人就应该这么做,而且只能这么做。所以对生命意义有所了解的人,对教育意义有所了解的人,他自然不会受限于阿猫阿狗——读经界外的人,不要轻易嘲笑阿猫阿狗,要同情他们的文化情怀;读经界内的人,不要妄自菲薄,要好学不倦,为文化大业争光彩。这是我对天下读经人的期待,相信这不仅是我的期待,这也是你的期待,更是大家的期待。读经界内的朋友,要相信人性本来都是一样的,只要有清明的心灵、合理的思考,愿意面对自己,纵使一时之间,相互之间有一些不同的做法,有一些意见的冲突,但是还是要有信心——道本来就在天下,人心都是向往光明的,人是可以互相了解互相赞赏的。我们先从自己做起,相信也可以找到许多的同道,大家携手把我们自己、我们周遭,甚至我们民族、世界,创造出更美好的将来,乃至于完美的将来,让你我永不叹气!

谢谢!
 


时间:2020年3月29日15:00
地点:台湾 华山书院 (wow课堂)
主讲:王财贵
录入:碧溪 王卉 孙旭东 张萌 阳蓉 
修订:王财贵(2020年4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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